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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為西風瘦,痛飲頻搔首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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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為西風瘦,痛飲頻搔首(四)

同桌的位置空了兩天,轉校生才姍姍來遲。

莊夢記得,教室裏是一片低沈的早讀聲,嘰嘰喳喳的吵鬧,特別催眠。

那天的陽光非常好,透過玻璃照射在課桌上,輕得像紙一般,空氣裏還有些飛舞的灰塵,漂浮浮的閃著亮晶晶的光。

她拿著筆,試圖畫出陽光的模樣,課桌突然一黑,她的筆也停頓在手上。

擡起頭,她就看到了那個少年。

在陽光明媚的早晨,少年的側臉像是鍍上一層光華,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,身上的校服閃閃發光,讓她移不開眼。

她喃喃道:顧佩清?

但他不是顧佩清。

少年歪著頭看她,指著裏面的位置輕聲說:“這是我的位置,麻煩讓一下,謝謝。”

聲音也不似顧佩清的低沈和清冷。

莊夢一下子回過神來,她趴在了對方的課桌上。她不好意思的笑,說抱歉,忙起身讓他。

坐了兩天的靠窗位置,她都忘了身邊還有一位沒有來的轉校生。

少年坐在位置上,把課桌上新發的書本整理好,隨手拿起一本翻著。

怎麽可能是顧佩清呢。

她輕輕的嘲笑了一聲自己。

早讀結束,上課鈴響起,莊夢打開課本,心無旁騖。

莊夢會偷偷的看他。

上課時他會戴上斯斯文文的眼鏡,看起來確實如傳言一般,一副好學生學霸的模樣。倒是認真的作筆記,背脊挺得筆直。校服也規規矩矩的穿好,偶爾不明白的地方還會像乖寶寶那樣舉手,聲音清脆又溫柔。

是一位幹幹凈凈,毫無瑕疵的少年。

莊夢看到他的校牌,和她一樣是住校生的顏色——

沈若初。

——人生若只如初見,連名字也幹幹凈凈。

莊夢收拾好課本,準備去食堂吃飯。她看了一眼還在安靜記筆記的沈若初,拿著自己的飯盒,轉身下樓。

吃了飯,莊夢洗幹凈了飯盒拿回教室,沈若初還在記筆記,一臉認真又糾結的模樣。

有錢人家的孩子這麽拼命的嗎?莊夢撐著臉回想了一番,似乎他成績很好?好像八卦是這麽傳的,也不知道靠不靠譜。有錢有顏還學霸,這樣的孩子怎麽會在這樣的地方?

莊夢放了飯盒,回宿舍把藏好的學費拿出來,趁著午休的時間,她要去交學費。

把錢貼身放著,莊夢一路用手壓住,朝著學校的財務室去。

報名的學生還有點多,之前就是覺得人太多,她才選擇今天過來。不過今天的速度格外的快。

莊夢排了一會隊,報上自己的學號班級和姓名,看著點鈔機就沒有停過的嘩啦啦的響,一張張紅色的紙幣翻轉著。

桌子上的錢已經堆不下,老師的腳邊還有大堆來不及收拾的人民幣。

莊夢收好了收據,拍了張照片後發給胡晴。

把收據放好,唐招娣和文英在各自看著書,慕容晨不知道去了哪裏。

見沒多少時間就要上課了,現在午睡待會迷迷糊糊的估計要打瞌睡,莊夢想了想,還不如去池塘走走,透透氣。

天氣很悶,幸好還有些微風偶爾吹來,倒是愜意不少。

她有些困了,朝著水房去,想洗把臉。已經有學生陸陸續續醒來,宿舍又開始活躍。

莊夢回到教室,看了眼時間,瞇一會吧。這樣的天,真的很適合睡覺。

沈若初不在,莊夢趴在桌上,正午的陽光已經照不到課桌,但是吹的風格外的愜意。她閉著眼睛,只覺得舒服又安逸。

教室也慢慢熱鬧起來。莊夢伸了個懶腰,在觸碰到人後轉過身,一連串的對不起脫口而出。

少年黑著張臉站在她的身後。

莊夢眨眨眼,看到自己的手還停留在不該停留的位置。

要死啦!

莊夢立馬收回手站起來,規規矩矩站在一邊,臉上掛著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:“不好意思,我只是想伸個懶腰…沒註意…”

少年沒有說話,臉色稍霽,又回到最初的模樣,坐在自己的位置上。

莊夢搓了搓手,全是午休時粘膩膩的汗,脖子和臉也汗黏黏的不舒服。想著還有些時間,便下樓去洗了把臉,這樣下午才能清醒一些。

上課鈴響起,她準點踏進教室,擦了擦手上的水,看了一眼貼在課桌上的課程表,拿出課本。

第一節課是歷史。老師還是原來的老師,莊夢已經習慣了他的教學方式,擡起筆邊聽邊寫。

歷史老師的課程,幾乎沒有時間擡眼看黑板。更多時候聽和寫就完了。

後排的學生們昏昏欲睡,老師從來不管這些,不一會就擦了板書,又迅速的寫滿了整張黑板。

莊夢擰著眉,連翻書的時間都沒有,兩只手努力跟上老師的節奏,耳朵還得靈敏的去分辨他濃重方言裏普通話的意思。

一節課講出三節課的內容。莊夢看了眼自己的筆記本,雖然字跡潦草了些,好歹還能認出來。翻開書,認真的把筆記在課本上一一標註出來,互相對照,又認真默讀了一遍,沒什麽遺漏,知識點都是齊全的,莊夢這才松口氣。

語文老師就是現在的班主任。上課頗有些慷慨激揚,一篇課文抑揚頓挫的念出來,剛正不阿的長相很像古代苦口婆心的忠臣。雖然不怎麽管課堂秩序,睡覺偷偷吃東西什麽的他一概不管,但是不能影響別人的學習,否則罵起人來也是引經據典厲害得很。

莊夢伸了個懶腰,想到中午的事情突然就把手縮回來。看了眼旁邊奮筆疾書的沈若初,有些尷尬的轉著筆。

轉筆還是顧佩清教她的。

莊夢盯著不斷旋轉的筆,又想起顧佩清的白襯衣來,鼻尖似乎若有若無還在悠悠飄著他身上帶著薄荷味道的煙草香。

揉了揉臉,她打算去小賣部買瓶水。最後一節課了,待會吃了飯想回宿舍睡一會。這種悶熱又有蟬鳴的盛夏,真的很容易就打瞌睡。

政治老師則是慢吞吞的模樣,耷拉的眼角看起來慈眉善目。慢吞吞的板書,慢吞吞的翻書,慢吞吞的說話。常常要兩三節課才能講完一個一節的知識點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:看我做什麽,我臉上有花嗎,嘿嘿嘿。然後就會自己笑一會,再清清嗓子繼續讓大家看書。

莊夢拿好自己的飯盒,因為想著多睡會,就必須趕緊吃飯。

趕緊吃飯的秘訣就是,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食堂。不然一會排隊的學生變多,在吃飯上花的時間就變多了。

她隨時準備老師讓下課,雙腳已經不自覺地往外伸,滿臉的期待。

下課鈴一響,莊夢就像離弦的箭,卻被一只手拉住校服,錯失了先機。

她轉過頭瞪著身後的少年,少年放開她的衣服後擺,說:“同學,能不能借你的筆記給我看看?老師寫得太快我來不及記下來。”

莊夢壓了壓心裏的郁悶,說:“哪個科目?”

“歷史。”

把歷史筆記抽出來,莊夢放在他的桌上。耽誤的不是時間,而是她寶貴的青春啊!

莊夢站在走廊上往食堂方向看,見已經有許多人朝著過去,現在去估計得排許久了。

再過四十分鐘,人就會少很多,莊夢拿著飯盒回到教室,趴在自己的課桌上,準備瞇一會。要回宿舍的話還得走一截,會浪費時間睡覺。

莊夢轉過頭問身邊規規矩矩抄筆記的少年:“你待會要出去嗎?”

“啊?”少年一臉疑惑。

“我想趴著睡會,我怕你要出去,影響我睡覺。”莊夢說。

“我不出去。”他說。

“嗯。”莊夢轉過臉,用手機調了個鬧鐘,把頭埋進手肘裏,閉上眼睛,很快就進入夢鄉。

鬧鐘一響,莊夢反射性的彈起來,關掉刺耳的聲音,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。

她拿著飯盒,看到少年正撐著臉朝著窗外發呆,她的筆記已經放在她面前高高一摞的課本上。她問他:“你不吃飯嗎?”

“我不餓,謝謝。”他帶著禮貌又疏離的微笑。

莊夢不管他。食堂剩的飯菜不多了,這個時候的食堂阿姨,手特別穩。這是莊夢經過一年的時間觀察到的。就是菜不怎麽好,好吃的已經被打完了。

莊夢快速吃了飯,洗了飯盒。開學第一周覺得自己幹勁滿滿。

就是,偶爾會爬上些孤獨的味道,也被她輕輕的壓下去。

少年傳過來一張紙條,莊夢疑惑的看了他一眼,打開。清秀蒼勁的字跡寫著:我叫沈若初,很高興認識你。能不能麻煩把你的語文筆記借我一下?

她不確定地忘了他一眼,這是…慢半拍?一周以後遲來的自我介紹?

莊夢把語文書推給他,回:所有筆記在書上,你自己看,看不懂找我。我叫莊夢,也很高興認識你。

如若不是知道旁邊是位財大氣粗又成績優異的沈公子,莊夢倒會覺得他給人的感覺更像鄰家大男孩。有些靦腆和內向,還有些莫名的遲鈍。

財大氣粗這個詞還是偷聽班裏女孩們八卦得來的。也不知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,大家都是一身的校服,最多也就看鞋看手表看書包看首飾。

沈若初沒有戴表,脖子上和手腕上什麽都沒有,似乎和她一樣也沒有書包,鞋子上的標她倒是知道,和之前顧佩清給她買的一樣。

顧佩清…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呢,有沒有考上好的學校,或者去了什麽地方…

莊夢現在不太喜歡回宿舍。

宿舍裏的慕容晨,在生活上和她不太合得來。再加上不說話的唐招娣和文英,每次回去都感覺自己像是個另類。怕會影響她們的學習。

慕容晨愛抽煙,一根接著一根,整個宿舍煙霧繚繞。文英和唐招娣似乎並不介意,莊夢卻不太喜歡聞那種煙草的味道。

她雖然會偶爾抽煙,但是聞著別人的煙草味會覺得有些莫名的惡心。

洗漱完,莊夢躺在床上盯著上方的鐵架,腦袋空空。

文英和唐招娣各自打開自己的臺燈,盡量讓光線不要照到其他的角落。慕容打著電話,旁若無人。

應該是很值得開心和高興的事情,不然不會笑成這樣。

笑啊…她似乎已經好久沒笑過了…

她忽地想起胡晴。

這個暑假,莊軍在外婆和大舅的見證下,寫了保證書。保證以後更多的心思會放在家庭,不會再出去鬼混,並且保證以後不會再對胡晴動手,有什麽事情好商好量。

胡晴最終還是原諒了莊軍。

莊夢滿臉絕望大聲吼她:“我說過了不要為我們考慮!你就不能為你自己考慮考慮嗎?你自己的人生就這麽不重要,非要這麽糟踐自己嗎?”

哀其不幸,怒其不爭。

莊夢的腦袋裏只有這句話。

“你還沒有做母親,你不明白。莊夢,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,我所受的一切屈辱都是為了你和順兒。”胡晴淡淡的說。

莊夢最討厭聽到這樣的話。

十多年來,胡晴每一次都這樣告訴她,要她爭氣,要她努力,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她。可是她根本沒有真心的去想過,莊夢不需要她這樣。

這樣的童年,這樣的父母,這樣的家庭,她根本不想要。

為什麽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呢。

後來莊夢在書本上看到一句話:每個人在出生之前,已經看過了人世間劇本。之所以義無反顧,是因為那裏有他不想錯過的人。

莊軍對於莊夢擬定離婚協議這事很生氣,甩了她一個重重的耳光。他說:“沒有我就沒有你,你的一切都是我賦予你的。你這樣對自己的父親,不怕遭報應嗎?”

他說:“你今天看不起我,你以為你又能找到多好的貨色?但凡以後你嫁人,能像我一樣都算莊家的祖墳冒青煙。莊夢,你以為你是誰。人情世故你這算什麽奇葩事,希望你正確對待你的人生觀,沒有我和你媽,你什麽也不是。不信走著瞧,不出兩年,你將無容身之處,你是什麽樣的貨色我比你更清楚。”

他說的話毫無邏輯和依據,莊夢冷笑著盯著他,也說了一句毫無邏輯和依據的話。她說:“放心,你死了我都不會死。畢竟我還要做一個孝子,跪著給你辦喪事。”

莊夢不出意外的被打了一頓,原本就少的頭發被揪得大把大把的掉,背上身上腿上全是莊軍的腳印,青一片紫一片。

她蜷縮著,捂住頭在地上嗚咽,記憶中長大的莊順嘶吼著和莊軍幹了一仗,莊軍的手被莊順扭骨折了,腫得高高的,又青又紫。

莊順也沒討到好,眼睛腫了一只。他扶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莊夢,朝著莊軍說:“一個男人只會在家打女人算什麽本事。你們大人的事情我不管,離婚也好搭夥過日子也好,再動莊夢一下,別怪我不認你這個爹。”

莊軍目眥欲裂,連聲說著好好好,轉過頭罵胡晴:“你真她媽給我生了個好兒子!”說完拖著他骨折的手砸上門。

這是莊夢第一次切身感覺到,莊順不再是原來的孩子,他終於也長成了一個男人。胡晴癱在地上,渾身臟汙,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莊順怕弄疼了她,扶著她上床躺著,又馬不停蹄去買了藥給莊夢擦著,眼裏都是淚,語氣卻淡淡:“看不慣就不要看,你說他做什麽?和他這樣的人,你還要說什麽道理。”

“我沒有說道理,我說的是實話。”莊夢忍著根本控制不住的抽搐,使勁揪著身下的床單,還是斷斷續續說完了話。

“老姐,你太沖動,你向來這樣,明明以前都能看得過去,怎麽現在就不能再忍忍呢。很多事情看著就好,改變不了別人就改變自己,你今天這樣,後面的日子不好過的。”莊順的淚掉在她的臉上,卻是一點哭聲也沒有。

他說:“老姐,睡吧。睡醒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”

莊夢閉著眼,只覺得渾身也不是那麽痛了,看來莊順買的藥很有用,她輕輕伸了伸手腳,終於覺得舒服一些,喃喃道:“莊順…謝謝你…有你這樣的弟弟…我很歡喜…”

她聽到他的哭聲,“老姐,你怪我嗎?你會怪我嗎?”

她怎麽會怪他,她是姐姐啊…

莊軍打著石膏回來,怒吼著要斷她的讀書路,莊夢躺在床上一臉無所謂,胡晴和他大吵一架。

莊順把門鎖死,姐弟兩人就待在莊夢的床上,他一根接著一根抽煙,看得出來極度煩躁。

莊夢的內心有些暢快,被打怎麽樣,更難聽的話她還沒有說出口,這是莊夢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有些薄情。

說不清道不明,很多時候,麻煩的人,麻煩的事,麻煩的關系,她根本沒有心思去經營。

莊夢不知道他們最終達成什麽樣的協議,她也懶得管,讀書也好,不讀書也好,對於她來說都無所謂。這樣一眼看得到頭的日子,才應該是她的常態和人生。

莊夢在床上沒躺多久就開始活蹦亂跳,除了身上的淤青還格外明顯,偶爾會痛以外,她自己覺得沒什麽大事。果真就像胡晴說的那樣,賤皮子一個。

莊軍把書學費拿給她的時候,一臉兇狠。

“你最好是有點出息,不然你好好睜著眼睛看著,莊夢,你的好日子要到頭了。”

莊夢扯出個大大的笑來,接了錢放在兜裏。什麽好日子?她從不覺得自己過的是什麽好日子。他不過給了她一條命而已。

看著莊軍那張扭曲又惡心的臉,離開這裏——莊夢想,她現在唯一能離開的方式就是高考。

人嘛,偶爾還是要樂觀一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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